第6章 事后一支烟-《公关先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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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其实是接了个电话。

    又是来要债的。好像刚刚才打过去200万,一个月的时间倏忽就没了。方馥浓原不想接电话,由着它响了七八声后才接起来。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“孙子”的话,而且还放了狠话,如果不按时还钱,就要拿他的亲人开刀。

    方馥浓嘴上应得殷勤,却在心里骂:老子是你爷爷!

    刚挂断电话点着烟,赵洪磊就走过来,看见方馥浓在抽烟,朝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:“老板果然没签。”顿了顿,自己说下去,“以前这些单子老板看也不看都会签的,没想到方总监这么大能耐。”

    方馥浓咬着烟,笑:“还是赵总监能耐大,拓展渠道对你来说,还不是小事一桩。”

    “明人不说暗话,想方总监来公司没多久,第一场活动就办了500万。大家目的既然是一样的,本就应该互相照应一下,以后有钱自然也一起赚。”刚才那个电话赵洪磊多少听见了一些,精明的他马上猜出了当中的门道,于是话也说得格外直接,“肖总监和黄经理已经离职了,做人不要那么赶尽杀绝嘛。不知道战总知不知道方总你还欠着高利贷?”

    这话散发着硫磺般危险的气味,方馥浓微眯眼睛看着对方,只是看着,一小段时间的沉默之后,他突然露出白牙,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笑容十分放肆,赵洪磊便也跟着大笑,仿似俩人已经心照不宣,默契十足。

    没地方掸烟灰,烟头部分已积了老长一段。他又咬着烟吸了一口,然后食指拇指夹着它,来到了对方身前。

    方馥浓比赵洪磊高出不少,低下眼睛看人的模样显得居高临下,盛气凌人。接着,他就面带微笑地做了个让对方始料未及的动作,他将赵洪磊这身西服的胸前口袋拉开一些,将另一只手上夹着的烟伸进去点了点,掸掉了上头积着的烟灰。

    不等赵洪磊幡然大怒,方馥浓把烟叼进嘴里,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手机又响了。

    清明将至,踏春祭扫必不可少,叶浣君也打电话给了方馥浓,问他有没有空去墓园祭扫他妈。方馥浓满口胡话,推说自己事儿多去不了,其实事不多他也不会去。他的逻辑是,死人已经死了,再怎么聊表哀思也不会复生,把活人的日子过精彩了,那才不负良辰。方馥浓对自己的姨妈一点不恭敬,不是叫她“甜心”就是叫她“美女”,叶浣君骂过他不少次,心里倒挺喜欢这些称谓。

    好像误打误撞,又青春了一回。

    就祭扫一事叶浣君撞过了几次南墙,这会儿还是不死心,忿忿地骂这小子冷血。

    方馥浓态度良好,照单全收,突然插嘴问:“美女,你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对门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吗?”

    “对门?哪个?”

    “就是那个独自带着一个儿子,被传给有钱人家当小三,最后又被你逼跳楼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被我逼跳楼?!她自己处事不干净才没脸活着,赖我什么事?!”

    “不赖你,不赖你……”听见叶浣君拔高了音量,方馥浓赶忙抚慰她,“这事儿赖克林顿也赖不上你,话说回来,那女的到底叫什么?”

    “二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名字。我就记得她姓齐……”

    方馥浓等在楼下,斜身靠着战逸非送自己的奔驰车。车后座躺着一大丛精美扎束着的百合与白玫瑰,白花、黄蕊、绿叶衬托,加上与绿叶浑然不分的绿色包装纸,分外朴素清淡。

    时间还早,等人的时候,催债的又打来了电话,叽叽呱呱一通废话,说什么你现在不是在一家有钱人家的集团企业吗?那家人家不是还有个女儿,你想办法把她骗上床,这点小钱哪里还是问题。那人一边说一边还啧啧叹息,感慨自己若能有方馥浓这样的好皮囊,怎么也该是某个亿万富翁的乘龙快婿了。

    上戏的那个活动还得全国巡回宣传,一时半会完不了,这个月的200万他本来看好从夏伟铭这儿捞,但好容易摆平了那个刺头儿,再捞钱恐怕就不可能了。

    电话那头仍在聒噪,方馥浓不免思想放空,他最近有些着急想离开上海,这念头随着与战逸非越混越熟反倒日益强烈,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。

    方馥浓正在心头掂量着把战圆圆骗上床的可能性,脑海中女主角的哥哥就现了身——远远看着,战逸非人高腿长,面庞清俊,不长不短的黑发打理得挺精神。

    他像一笔浅绛的山水,像一段悱恻的羁绊,像一个带应许的诫命,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比起妹妹,确实是哥哥更有意思。

    驱车去郊区的墓园,尽管出发得挺早,高架上还是有些堵。方馥浓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身旁的男人,说:“路上时间可能会比较长,里头有一份我对公司发展的建议,有待完善,你可以先看着打发时间。”

    所谓的“有待完善”简直就是完美无缺,这份文档里清楚写着觅雅产品问世之前的产品规划、品牌建设、广告投放,以及产品问世之后的渠道建设、业绩目标乃至……公司的上市规划。

    “你连公司上市都想到了?”战逸非很吃惊,他确实有让觅雅上市的计划,而且野心不小,他打算脱离榕星集团独自上市。

    方馥浓微微一笑:“你难道没想过吗?”

    战逸非想了想,以个自认挺中肯的语气劝告对方:“你知道么,老板都喜欢能干的员工,但不喜欢太能干又太自以为是的员工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那些老板都是笨蛋,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这男人开车十分专注,只是微微侧眸瞟了对方一眼,又转回头去正视前方,语气轻浮地补上一句,“你是知人善用的聪明人。”

    战逸非轻哼一声,不能自认是个笨蛋,只能选择沉默了。关掉了那份文档,又打开对方的联系人列表。结果居然发现,里头空空如也,没存下一个联系人的信息。他忍不住问:“你不存别人的手机号?”

    方馥浓点了点太阳穴:“都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战逸非露出一脸不信任的表情,随即就问,“我的手机号?”

    方馥浓报出一串数字,挺流利,一个不错。

    “圆圆的?”

    又是一串,依然正确。

    战逸非埋下脸,心想这些还太简单,寻思一会儿,问:“赵洪磊的?”

    方馥浓转脸看他一眼,慢慢报出一串数字,前十位数不打一个磕巴,到最后一位的时候停下来想了想,然后挺坦诚地说:“最后一位数字是5还是7,忘了。”

    战逸非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,前十位没错,最后一位是7。

    他轻轻笑一声:“你还真是个奇人。”

    “也有忘记的时候,不过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就会想起来。”

    战逸非再次打开那份品牌规划文档,自己归纳念出了其中一段文字:“colormiya与missmiya两个品牌百分之百覆盖屈臣氏,ladymiya则以精品百货为进驻目标,比如,正业广场……”他沉下脸来望着对方,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,“觅雅不走这个渠道。”

    知道对方缘何那么反感,方馥浓也不看向身旁,反倒继续替他说下去:“正业广场是国内百货行业的no.1,时尚品专柜的覆盖率同样是国内第一,尤以珠宝、化妆品等高端消费品盈利不菲,其营业利润比重仍在递增。”顿了顿,“你知道严钦最近在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还能做什么?杀人放火,奸淫掳掠?”

    “他前两天在河南,代表正业集团与漯河市人民政府签订了旧城改造的协议。‘十个河南九个骗,还有一个是教练’,打着要改变这个现状的旗号,政府出面直接将居民宅基地收为了国有,又以低价供给了正业集团进行商业改建。漯河的人口密度仅次于省会郑州,这两年经济发展飞速,一旦旧城改造成功,结果当然是贫益贫,富益富。”方馥浓转眼看着战逸非,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,“老大,你好歹是一个总裁,消息不能这么不灵通啊。”

    公关先生没呛自己老板的意思,可对方却自己撇开了眼睛。方馥浓忍不住侧脸望了战逸非一眼,看他故意避着自己的目光看向窗外,却抿紧着嘴唇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该是生闷气的样子,不过气的不是别人,而是自己。

    好比一只猫,如果把爪子收起来露出粉嫩嫩的肉垫,就讨人喜欢到死。方馥浓笑了笑,突然放开方向盘,扳过这小子的下巴,凑脸过去吻他的嘴唇——动作幅度太大,身子带到方向盘,奔驰扭晃一下,跟在后头的车辆马上鸣响喇叭示警。

    “喂——”

    四唇相贴,连舌头也伸了进去。不顾差点闯祸,方馥浓重新坐回驾驶座,大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,也疯颠颠地摁响了几下车喇叭。

    “知耻才能后勇,至少你目前做到了前一半。”停了停,补充说,“当然,觅雅产品上市,归根结底还是综合销量的提升。正业广场并不是国内唯一的零售业巨头,何况在电商冲击下,总体零售业销售额也在萎缩。我建议先公关入驻屈臣氏,只不过屈臣氏扶植自有品牌,入驻本就不容易,入驻后促销展台能不能拿到,拿到以后位置好不好,这都关系着品牌能否一炮而红,短时间内扎根市场。”

    堵了一阵子,而后就一路顺风顺水,停车在墓园的停车场。两个男人走了一段不短的路,停在了一块墓碑面前。

    云浮得高,风还带着点凉,墓园里种植着一排排柏树,整齐错落,苍劲挺拔。有些人在烧纸,有些人在哀哭,清明时节的墓园不会寂静无声,但总一种莫名的冷清之感徘徊四周,砭人肌骨。墓碑上嵌着一张不太年轻的女人的黑白照片,圆脸,圆鼻,还有一双圆溜溜的豆眼,和战逸非半点不像。方馥浓不及细看,只说:“我还以为来祭扫你妈。”

    “我从没说过是来祭扫我妈。”将手中的那束素雅的花放在照片下,战逸非挺平静地补充说,“我妈死的时候,我舅舅没给她立碑,说是那时候他挺困难,所以海葬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这人是……”

    男人注视着墓碑上的女人,手指轻轻捻动着腕上的佛珠。

    无需对方回答,碑面上红字刻着一个名字:赵洪磊。

    “战总?你也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个曹操来得比说得还快。远远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,方馥浓转过脸,看见赵洪磊正带着一个小女孩朝自己走来。

    赵洪磊结婚晚,自己人近中年,女儿才六七岁。圆脸圆眼,长得与照片上的女人颇为相像。女孩穿着白色的公主裙,手上拿着一支明黄色的菊花甩着玩儿,她这个年纪实在很难把祭扫母亲当作一件多么庄重的事儿。

    虽然早就有所怀疑,方馥浓还是在这一刻明白过来,为什么战逸非对赵洪磊一直无条件地纵容。想一想,确实也没什么比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失去母亲更罪业深重的了。

    战逸非来到这对父女身前,抬眼看了看父亲,然后又屈下身体,单膝跪在了女孩身前。他看着她,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,尽可能地温柔说了声,嗨。

    赵洪磊以几乎不以为人察觉的动作推了女儿一把,那女孩便突然咧开缺了牙的嘴,一边大叫,一边把手上那支折断的菊花砸向战逸非的脸:“坏人!你是坏人!”

    “不许这么说话!”赵洪磊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,力道不轻,旋即又俯下脸来向自己老板道歉,“战总,对不起……小孩子不会说话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要妈妈……”被父亲打了一下小脑袋的女孩当即大哭,哭得小鼻子一抽一抽,“还我妈妈……”

    花朵砸在眼睛上,战逸非视线向下,垂下了睫毛。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来,一言不发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公关先生没急着追上自己的老板,反倒折了一枝品相完美的百合,屈膝跪在了小女孩身前:“这朵花是不是比你手上的漂亮?”

    女孩眨了眨眼睛对比起眼前的两朵花,觉得确实这大哥哥手上的更好看些,便伸手去要。方馥浓温柔笑着递给了她,又问:“昨天晚上,你爸爸明明让你多打那个哥哥几下,你怎么不听话,不打了?”

    “爸爸没说,爸爸说的我都做到了……”女儿邀功似的朝父亲仰起脸,然后她身前的男人也站了起来,拍拍她的肩膀又指向不远的地方,那里有更好玩的。

    一户也来祭扫的人家带来了一栋纸糊的别墅,花花绿绿,半人多高,小丫头马上就跟闻见花香的蝴蝶一般飞走了。

    小丫头还未跑远,方馥浓就一把揪过赵洪磊的领子。

    “这么大点的孩子记性没那么好,你这出苦肉计演得没意思。”喉管被勒得嚓嚓生响,一双冰冷深长的眼睛逼在眼前,赵洪磊吓得当即血压蹿升,方馥浓反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,“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,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。”

    “我问个问题。”方馥浓觉得自己得说句话,因为再不说话,他会以为身旁坐着的是块石头。

    眼睛望着前方,战逸非干脆回答: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方馥浓笑了:“我还没问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是要问,对赵洪磊做的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是不是因为我撞死了他的老婆。”停了停,战逸非耸耸肩膀,满不在乎地回答,“是啊,撞死了,脑浆溅了一地,半截身体被碾成了泥。”又停了停,补上一句,“他要捞钱就捞呗,老子有的是钱,撞死一个两个的,还赔得起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问这个,这么点事有什么值得问的?《大乘义章》里写着‘灭诸烦恼故,灭生死故,名之为灭。’就是说,人死了就一了百了,就能从一切烦恼系缚中得到解脱。”握着方向盘,方馥浓朝战逸非瞥去一眼,摇头,微笑,“这世上每天都有几千人死于车祸,撞死一个,超度一个,简直功德无量,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是草菅人命,强词夺理。”

    刚才谁在那里摆谱充愣,这会儿倒义正言辞了?方馥浓暗自好笑,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:“就算不从佛教角度理解这事,赵洪磊也该谢你。”

    战逸非皱起眉头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方馥浓不回答,反倒问:“我刚才是想问你,想不想去听戏?”

    车头一百八十度调转,两个男人去了一家民间的、以京剧表演为主的茶座式剧场。战逸非喜欢京戏,却没进过戏院,这一踏进剧场大门,从赵洪磊那里得来的不痛快就全跑没了,看什么都新鲜,看什么都喜欢,看什么都通透敞亮。

    剧场占地面积不小,演出厅设在一栋颇带古韵的楼阁里,屋顶覆着黄中透紫的釉面瓦件,脊饰用的也是一色儿的琉璃,殿脊上还置着模样凶悍的吻兽,乍一看让人以为自己身处古色古香的北京,而非摩登时尚的上海。匾额饰着凤穿牡丹的花样,红底镏金四个大字:祥云剧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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